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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每當完成一台手術，我就喜歡跑到休息室，咕嚕幾口冰可樂。瞧見我飢不可耐狂飲可樂的護士們，在一邊壞笑起來。連忙探聽後，有人對我嘀咕：可樂是殺精的。當時，我就震驚啦！換句話說，她們的潛台詞是，你小子現在喝的痛快，以後會沒生殖力的。

婚後，我照樣喝點可樂。外婆每看見一回，便循循善誘又抹不開嘴似的對我說：「男的喝可樂不好。」我反問道，為什麼呢？老人家的回答簡潔卻擲地有聲：「生不了小孩！」當時，我沒有被震驚。

因為，我已閱讀過不少可樂與精子質量的文獻報導，還專門寫了一篇文章，題為《可樂：精子剿殺劑？》。當時，兩項可樂是否殺精研究的實驗者，榮膺2008年搞笑諾貝爾獎。

在《可樂：精子剿殺劑？》裡，對於可樂是否殺精，我曾寫道：「結論莫衷一是，目前仍無確切公論。」可就在之前，網路突然爆出一條科技新聞：「丹麥大學研究顯示可樂殺精，日飲一公升精子少三成。」這又是怎麼回事？在這項研究裡，可樂是否是引起精子減少的罪魁禍首呢？

在松鼠會資訊小分隊的介紹裡，我們能獲知此項研究的大致概況。

乍看上去，這篇翻譯的資訊提供了很多的訊息，可依然沒有全面解讀丹麥Tina Kold Jensen醫生是怎麼做這項研究的，又是怎麼分析研究結果的。為了獲取更全面的訊息，我在《美國流行病學雜誌》（American Journal of Epidemiology）下載並閱讀了這篇研究論文（ps，這篇文章是免費的，您也下載來看看吧），嘗試將相關結果與分析簡述在此。

1、這個研究的主要目的是什麼？

首先，Jensen醫生認為，當今工業化時代，成人與青少年飲用的含咖啡因飲品急劇增多。對女性而言，有研究提示咖啡因的攝入增多，有可能增加孕婦自發性流產風險，可能降低受孕率等（尚存爭議）。那咖啡因對男性的生殖能力會有什麼影響呢？

Jensen醫生檢索文獻後認為，以往有這方面研究，結論莫衷一是。有的說，咖啡因攝入增多會影響精子質量，有的說毫無影響。更何況，這些研究的研究對象並不具有代表性，大多是在不育男性群體，或者是將進行絕育術的男同胞。

因此，Jensen醫生想做這樣一項研究：咖啡因攝入與男性精子質量到底有什麼關係。為了讓研究具有代表性，她必須獲取最具代表性的一群男人。

2、這個研究是怎麼進行的？

在丹麥，所有18歲以上成年男性，若非慢性疾病，均需強制參加體檢，以確定是否符合參軍服役標準。有些青年人，或因學業等原因，可延遲體檢時間。但在學業完成後，仍需參加體檢，參軍服役。換句話說，丹麥的徵募入伍標準，是Jensen醫生能完成這項龐大研究的前提。她能獲得一大群最具代表性的年輕人——無論出身如何，都得參軍服役。

為了說服體檢的年輕人參與到這項研究，Jensen醫生是這樣做的。

在2001～2006年間，每逢參軍體檢之時，Jensen醫生便出現在體檢現場，當場宣傳並招募志願者：只要填寫一份問卷調查、貢獻一份精液，並被抽一次血樣，他們就能獲得約合100美元的酬勞。射出一份精液，讓別人去做研究，確屬有點羞赧。（招募現場很有意思，Jensen在研究中提到，與拒絕參與研究的年輕人相比，參與者的受教育程度更好。）就這樣，Jensen醫生一共招募到2554名志願者，參與率為31%。換句話說，每搭訕十個人，只有三個願意參與進來——做調查真是不容易！

Jensen的研究室，自1996年起就對精子質量研究十分在行。在精子研究實驗室，Jensen讓年輕人們單處一室，通過手淫的方式，提交一份精液。而問卷調查上的內容裡，最主要的訊息便是咖啡因的攝入來源與含量。相關問題主要集中於，過往一周喝過何種飲料？選項內容包括，紅酒、啤酒、白酒、可樂、其他軟飲。此外，每天消耗幾杯咖啡、茶、巧克力亦被記錄下來。飲食習慣方面，每週消耗多少乳酪、黃油、蔬果、雞肉、羊肉、牛肉、漢堡等。

3、這個研究獲得了哪些結果？

年輕人都從哪裡獲得咖啡因呢？結果顯示，半數以上的咖啡因來自咖啡飲用，僅有20%來源於可樂。一杯咖啡裡，通常含有117mg咖啡因，而一瓶500毫升的可樂中，只有70mg咖啡因。

有70名小伙子壓根不飲用咖啡，他們的精子質量很好。但是，適度攝入咖啡因（低於800mg）的年輕人，精子質量並無明顯降低。對每天攝入咖啡因超過800mg（平均七杯）的年輕人，一些有意思的結果出現啦。

這些狂飲咖啡因的人，飲食習慣不夠健康，更喜歡吃漢堡與乳酪，更嗜飲用白酒，更頻於吸煙，BMI指數不是過高就是偏低。此外，他們的社會層次偏低，體檢或自行匯報生殖器官問題更多。與其他適量攝入咖啡因的年輕人相比，他們18年前尚在母親子宮時，暴露於被動吸煙的機會也更多。

經過重重分析比較後，Jensen醫生發現了一個特別的結果，那就是可樂的飲用量與精子質量的顯著降低具有相關性。原來，在2554名年輕人裡，有93名每周可樂飲用量超過14瓶，平均每天超過1升。結果顯示，他們的精子質量是降低的，表現為精子總數下降30%。好在，儘管精子總數降低，然依然處於WHO所製定的正常精子數量範圍之內。這些狂飲可樂的人，不喜歡喝牛奶，不喜歡吃蔬果、魚肉，更喜歡牛肉。與其他志願者相比，他們自報生殖器官疾患（問題）更多，在母親子宮時更頻於暴露於被動吸煙。

4、作者是如何看待這項研究的？

Jensen醫生在文章討論的第一段，十分簡潔明了的概括了研究的主要結果：

每天攝入咖啡因不超800mg，每週消耗500毫升裝可樂不超過14瓶，與精子質量下降無關。但我們也觀察到，日均消耗可樂超過1升，與精子質量下降相關。大量飲用可樂的年輕人，精子質量降低，若非要找原因的話，不得不歸因於可樂含有的其他成分，而不是咖啡因。此外，不良的飲食和生活習慣，也可能是相關因素。

這樣簡單的一段話，可以有很多種解讀。一般人最直接的反應是，天哪！可樂能殺死精子，可樂會降低精子質量。可若從另一種角度來看，上述結果卻得出如下結論：

咖啡因並不影響精子質量。每日飲用咖啡（咖啡因含量低於800mg）、飲用可樂（每天兩瓶500ml裝）壓根不影響精子的數量、活力與形態。換句話說，仔細思忖下每天飲用習慣，你真的每天都至少喝兩瓶可樂，飲用至少7杯咖啡嗎？若不是的話，那就無需為咖啡、可樂是否殺精的種種傳言過分擔憂了。

對那些少數極愛喝可樂的人呢？Jensen醫生顯得謹慎起來。她寫道，對極少數（3%）「巨」量飲用可樂或咖啡因的年輕人而言，他們一些精子質量的檢測數值是下降的。我們不能排除這樣的可能，可樂飲用量在超過一定量後，會對精子質量產生負面影響。此外，這些年輕人不健康的膳食習慣，或許也能解釋這一結果。由於丹麥青少年的可樂消耗量巨大，若有後續研究證實我們的研究發現，應當引起相關公眾健康部門重視。

你能發現，作者並沒有說大量飲用可樂是引起精子質量下降的原因。換句話說，在這個流行病學調查裡，大量飲用可樂與精​​子質量降低相關，不能由此推導出：大量飲用可樂可使精子質量下降。簡單點說，Jensen醫生所發現的結論，是一種相關關係，而非因果關係，無法證明大量飲用可樂將使精子質量降低。

事實上，若根據論文的圖表3中的數據進行分析，每日牛奶飲用量減少、攝入蔬果次數少於1次、每週食用漢堡至少2～3次、在母親子宮內時就曾暴露與吸菸環境，都與精子質量的降低具有相關性。因此，大量飲用可樂，是否是引起精子質量下降的唯一原因，也不能確定。

換句話說，很多流行病學調查所得到的結果，大多具備相關關係，卻不能得出因果關係。（補注：遵照評論裡網友的意見，流行病學調查裡也存在病因調查等實驗性流行病學研究，它們能得出兩種事物或因素間是否具有因果關係。但就本研究而言，是一個橫斷面調查，或稱現況研究。換句話說，不能完全認為流行病學調查得不出因果關係。但就本研究而言，是不能得出因果關係的。）

在統計學中，一個拗口又重要的概念正是「相關關係並不意味著因果關係」，英文為Correlation does not imply causation。有關這一方面的例證，最簡單的例子莫過於「公雞鳴叫與太陽升起總是同時發生，但這並不表示把全世界所有的公雞都殺光了後太陽就升不起來了。」此外，「法國悖論」也很好的說明了這一問題。

簡單點說，法國悖論是指，很多法國人雖然愛吃高脂食物、不喜歡運動，而且還抽菸，但他們心血管疾病的發生率和心臟疾病導致的死亡率卻比其它地方要低！雲無心與我都曾撰文，分析過其中緣由。有人說，法國人喜歡喝紅酒，從而「拯救」了他們。可仔細分析卻發現，飲用紅酒並非原因所在。對此，雲無心對「相關關係並不意味著因果關係」，進行了精彩的解釋：

在科學方法上，這種研究叫做「流行病學調查」，它是為了發現某些現象之間具有相互關聯，而不能證明一件事情是另一件事情的原因。

實際上，我們可以用同樣的「研究」方式得出許多荒唐的結論：如果調查哈佛大學中途退學的學生和完成學業的學生後來的平均收入，會發現中途退學者的平均收入可能比完成學業者要高，於是得出結論「從哈佛大學退學有助於在後來獲得更高收入」；或者，中國的大學校園裡，高消費的學生群體畢業時找到好工作的比例更高，所以鼓勵大學生們「為了畢業好找工作，大學期間提高消費水平」……

這兩個例子的結論很荒唐，但是它的調查和數據可能是真實的。中途退學不是後來收入高的原因，而是中途退學的人中有一部分人因為有了更好的機會退學後來成為巨富，典型的如比爾.蓋茨；同樣，大學期間高消費也不是畢業容易找工作的原因，而是高消費的大學生往往有更好的家庭背景和社會關係……

同樣，「法國悖論」的產生，飲酒也不一定是原因，而只是和其它因素伴隨的現象。

對Jensen醫生的研究而言，那些精子質量明顯下降的年輕人，他 ​​們不只是喝可樂更多，他們的飲食習慣也不夠健康。換句話說，之所以喝更多的可樂，或許只是不良飲食習慣的一個方面。Jensen發現的現象，正是精子質量明顯下降的人與大量飲用可樂是相關的，是一個伴隨現象，而不能直接證明大量飲用可樂引起了精子質量的下降。

此外，儘管這些巨量飲用可樂的人，精子總數下降30%，依然處於WHO所製定的正常精子總數範圍內。不容懷疑的一點倒是，精子數量的降低，將可能使受孕難度加大。不過，就Jensen醫生的這篇研究而言，我們並不確定這些精子質量下降30%的男士，不育的風險是否就會加大。

在路透社的一篇採訪中，Jensen醫生也補充道，「不可忽視的一點是，這些大量飲用可樂的人，其他很多方面也迥異於他人。」（It's important to note that the men who drank a lot of cola were also different in many other ways）。巴西Caxias do Sul大學的Fabio Pasqualotto醫生在接受採訪時則說，（精子質量的下降）究竟是歸咎於可樂，還是不健康生活方式，抑或兩者都有，目前尚難確定（It is still not clear if the cola or the unhealthy lifestyle， or both， is to blame）。他認為，對精子質量的下降而言，最主要的因素或許並不是各種飲料或酒水。他說：「我猜測是生活方式。」

5、可樂：喝還是不喝？

一篇科學研究的結論，可能遭遇諸種解讀。一篇原本只能推斷出「相關關係」的論文，在公眾媒體面前，很容易被解讀為「因果關係」。Jensen醫生的研究在線發表後，歐美多家媒體紛紛予以介紹，題目大多是設問句式。

從這篇研究裡，我們能學到的，並非是飲用可樂與否的理由，我們更應關注的是，如何正確去看待並領會一篇研究的主要內容。面對一項研究，不能一味急於去認可結論，而是應從作者的研究目的、方法和結果裡，仔細去推敲。否則，很多研究的結論，反而將被「戲說」傳訛。

事實上，從這篇研究中，我們找不到支持或否定可樂飲用的理由。若非要從這篇研究裡，提煉出一些至關重要的結論的話，上文中那些加粗體的部分，或將有所助益。就我而言，我不會因此改變我的生活習慣，我喜歡每週喝2～3瓶可樂，而且還得是含糖的。即便我的外婆，依然會嘮叨。

事實上，隨著工業化的發展，近年來各國男性不再威猛——精子數目降低、活力下降，確屬不爭的事實。導致這一現實的原因有很多，既有生活方式現代化所引起，又與生活起居、飲食習慣、通訊工具等等相關。